山河日月

鄧富泉老師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先生的感慨,對家國情也似乎適用。

        毛澤東曾志得意滿地表示「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天下之大,美麗迷人的風景名勝,感人肺腑的好人好事,真是數之不盡。我雖不敢說「獨好」,卻更喜她的山川風物,愛她美得很中國。

        神州大地,幅員遼闊。若冬季欲攬北國風光,不妨探訪「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黑龍江邊鎮──漠河,大可歷練滴水成冰,墮指裂膚的氣溫,趁機砥礪意志。感受一下在北地苦寒中仍擎槍站穩崗哨的邊陲戰士及見識莽莽雪原中仍勤勞地過著先民漁獵式生活的塞外民族。對漢代蘇武被囚匈奴,北海牧羊一節(貝加爾湖一帶),就他艱困的生命,高尚的情操,自不難體會。

        到東海中普陀山的梵音閣一坐,聽驚濤、賞風月、觀天際,領悟滄桑。頓會息心淨慮,天人相接,寵辱皆忘,對靈性的進益,不言而喻。

        海南遊歷,攀原始森林覆蓋的海島主峰五指山,在遮天蔽日的熱帶林莽中行進,攀藤附葛,汗出如漿。既避蛇蟻,更防螞蝗,在多少的夢裏,這人生的筆記是難忘的。

        往西,經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歷遍天山南北路西域諸國遺址,登上帕米爾高原一帶憑弔。漢唐盛世,東西往來,官商僧侶均絡繹於此。在這大片寂寞荒涼的山嶺間,人們堅執著個人的理念,為促進東西方文明,默默地,剛毅著操持下去,彷彿跟無言的天地融合成一體。

        錦繡山河烈士血,要透徹洞悉這個充滿淒美和悲情的文明古國,最適宜吃住於低廉的旅舍民居,坐、站汽車火車,更佳的是登山涉水,穿街過巷的走路了。得來的往往是體力的透支及人性受到壓制和侮辱。「有理無錢鬼睬你」已成為普遍的法則或定律。秉持中華傳統道德或深受西洋文明洗禮的人,就良知來說,自然難以鼓掌認同。法、理、情在虛無中時隱時現,在可見的未來,仍要賭一賭旅人的命運了。

        有一年在陝北榆林,有幸住進了一所「黑店」。白天不覺異樣,晚上騎自行車歸來,頓感驚異。在昏黃燈光映耀的天階裏,在各平房前,人們不是呼么喝六的賭博,便是與土娼拉扯的調笑。大碗酒、大塊肉地吃喝者有之,坐著、躺著、蹲著、笑罵吵鬧者有之,真是個黑色的嘉年華會。面對眾多疑忌、敵意或不友善的眼神,真想跳進黑暗中去。既無法迴避,只有見一步走一步了。他們很受居所四周的老百姓愛戴,更揚言替天行道,幹沒本錢的買賣,還笑問我有否擔心個人的安危?老天爺垂愛,這種只在小說《水滸傳》中出現的情節,竟然碰上了!思想上豁出去反不感到太大的驚怕。他們除了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新鮮有趣外,認知多限於黃土高原上。隔閡的消除,還有賴彼此皆黎民百姓。古來陝北多強梁。我們卻從柴米油鹽、百姓的困苦談到列強入侵、抗戰和內戰。談當前的貪官污吏,談國家的前途,最後竟談到生命的意義。不經不覺間,我面前擺放了酒肉,除靜思他們的控訴處真是酒到碗乾。這裏,無論場合、人物、話題理應格格不入,我們卻似無話不可說。談到投緣處彼此不知臉上的是汗還是淚?他們在粗鄙中有溫文,賊性中有人性,似乎比更多飽讀詩書、坐擁權位或安享尊榮、殘民自肥,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侈言為人民服務的偽善者高貴得多!天亮酒醒,沒有矯情,沒有抱頭相擁,彼此只帶著點淡淡的哀愁拱手作別,重投進各自的人海去……每當重讀《大鐵椎傳》及《水滸》、《三國》時,便禁不住想起這段經歷。中國人的幫會意識何其重?距離西方式文明法治真好像遙不可及。我想,若不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是否生存不了?

一次,在四川奉節白帝城的長江邊與一對中年教師夫婦竟談至天明,不眠不休。得悉無數的知識份子雖仍在卑微的賤民式待遇下掙扎求存,被踐踏,被壓制,但仍有教好孩子,不囿於名利的誠摯執著。這分良知、勇氣,這種承擔、心願又叫人低迴不已!人心不死,我彷彿窺見祖國的明天……

        此外,安徽天柱山上一名童工夢想吃雞腿的心願、峨嵋山茶場中因彼此結識而受到當局打擊歧視的赤腳醫生、浙江天台山上哭訴當局冤死了他兒子的老幹部,還有……哀我蒼生,一切一切,我只能暗暗地為他們祝福許願罷了……

每一回,在離開邊境返抵本港時,我便仰視蒼穹起誓,絕不會再回到這個髒、亂、吵、假大空、愚昧、貪婪、傾軋、野蠻、暴虐的國度。可是不久,我又被親友取笑了。

        在高山上,在大海邊,在沙漠裏,在叢林中,在這千萬里無限的江山,很易使人上下古今,心馳神往。遙想在這裏的某年某日,某人某事,便不禁心潮澎湃。這種生生不捨的眷戀,死死不忘的懷抱,正標示著壯麗山川、悠遠文化的樸素美善人文精神的不平凡。這一切,又怎會輕易屈從於極權者的腳下?我堅信,天地浩瀚,在悠悠的歲月裏,人民才是中華文化歷史的真正主人。

二零零一年四月廿九日寫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