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
唐偉佑老師
日記本身很長,只能節錄。
十二月六日 星期二 雨
今天剛從膠片公司回來,已是疲累不堪,妻子看見我的樣子亦嚇了一跳,催促我快點休息,但我仍坐在案前,昨夜發生的事,使我堅持寫下今天的日記。呆呆地望著面前的標準紙,千頭萬緒,真不知從何說起。我想,一切還是從我兒時兩件使我十分害怕的事情說起。
小學時,一班同學總喜歡聚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胡說一通,那時有一個話題,同學們一說我便會借故走開,那話題便是……鬼故,我離開不聽的原因,是因我確曾遇見過鬼!我自小在晚上會聽到一陣陣詭異的哭聲,那哭聲若隱若現,大約每隔半年便會出現一次。兒時的我每次聽到這哭聲皆會縮作一團。直至我結婚後,搬離了老家,便不再聽見這哭聲;但在昨夜,我又再一次,聽見那午夜的哭聲。
第二件令我害怕的,不是一件事,乃是一個盒子,盒子不大,大約五寸乘五寸乘十寸的長方體,外表頗特別,用一個透明的膠盒,內中放著一個木盒,這盒子長期放置在櫃頂,每年三月,大伯和姑姐他們便會到這盒子前靜靜的站著。兒時好奇兼頑皮的我當然很想知道那個盒有什麼特別,有一次,我趁父母親不在意時試圖取下來看,那知那次不小心地把那個盒子從櫃頂摔到地上,「拍」的一聲,父母親差不多同一時間走到案發現場,他們一見那盒子被摔在地上,母親忙把我拉到一旁,父親則無言地抱起那盒子,那時其實我並不害怕,反正那個盒子沒有打爛,使我害怕的是當父親靜靜地把盒子放回櫃頂時,我發覺他 …… 哭了。
現在,我再一次從櫃頂上把那個盒子拿下來,那盒子,其實是爺爺的骨灰。盒子裏有兩張已發黃的文稿,父親曾在一所名叫田家炳中學任職電腦科老師,他於早會中說及爺爺的故事,這兩篇文稿便是那時講早會的講稿。其中一份講稿是在2002年6月,主要是描述爺爺的一生;另一份則是在2005年12月,講稿中父親細緻地描述他對爺爺逝去的感情;爺爺是被人殺死的,他突然的離開帶給父親極大的打擊,正如我母親曾說,爺爺的死,使父親的一生留下了一道不能治癒的傷口。
此刻在案上,放著五個同樣的盒子,父親叮囑盒子要儘量做到一式一樣,當中有爺爺、嬤嬤、母親和今天剛從膠片公司拿回來父親的骨灰,最後還有一個特別細小的,那是父親及母親的愛貓妹妹的骨灰。父親在母親死後不久便臥病在床,還記得在他臨死前向我的叮囑:我現在要歸回我的神那裡去,你當一生專一愛主你的神。接著他握著我的手,說:你是我的骨肉,所以你應好好珍惜你自己。接著他拿出母親的相片,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我已一生都愛她和守護她,你亦應當如此行,一生愛護你的妻子。(註:母親如她所願,比父親先離世,我想,明天的日記,我會描寫他們的一切。)最後,父親拿出爺爺和嬤嬤的相片,呆呆地望了一會,說:他們是給予我骨和肉的人,我一生都在他們辛勞中快樂地生活,為他們,我好好地活了我的一生。說完,他瞌上了眼睛,便離我而去。
想到那刻,我的眼淚已一滴一滴的滴在這日記上,昨夜我夢見了離世的父親,醒後便不停在哭,那一刻,我明白到那一把曾經令我害怕的午夜哭聲究竟是甚麼,那是父親掛念爺爺的哭聲,正如我掛念父親一樣,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懷念,在那午夜的哭聲中渲洩出來。
在這裡,我想抄下父親在2005年早會講稿中所引述的詩,那是父親一生中最喜歡的詩: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 …… 兩次哭聲的中間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二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寫至這裡,我突然想起以前父親給我的一個謎題:有一樣東西會使你十分痛苦,但你會用你一生時間去收集和保護。有人一生中會遇到這東西,有人一生也遇不到。遇到的人有人會找到,有人遇到亦找不到。當時的我對於這題又有又無的問題並不在意,但現在,我相信我已找到了答案:那是一生中對逝去的父母親的記憶與懷念。
2044年冬夜
(2005年後註:2044年,是父親逝世五十年。
我並不容易去述說自己對父親那一份感情,因我本身就不是能好好描述自己感情的人,但我的兒子,他一定能好好地代我描述,因為我相信曾與我一起生活的人,都一定會感受到,我對已經離去的父親與及最近發現患了癌病的母親,有著一份最衷心的感激和刻骨銘心的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