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婆婆
4E 陳慧芝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八日,今天我跟同班同學一起去參加學校安排的長者義工服務。在這之前,我擔憂,怕溝通不來,怕沒話題可說。我們每天身旁擦身而過有無數人,那位婆婆只是滄海一粟,卻教我震撼。
冷風刮面,寒風刺骨,在那個像被世人遺忘的角落,護老院靜靜地屹立在那方。十多間護老院,卻似鳥不生蛋的荒地,四周走動的人寥寥可數,寂靜無聲。步入那狹小的房間,並沒有我預期的難聞氣味,婆婆們見到一群活潑的小鳥闖進來,都咧嘴笑了。小鳥走到婆婆身旁問候,整個房間瞬即變得鬧哄哄,噓寒問暖的聲音充斥。惟獨在那房間,那個婆婆獨坐一隅,為那個角落蒙上一層陰霾。
我跟友人步向她,繞過很多阻礙物才到達她身旁——那個角落。不知是否天氣冷的緣故,她衣著臃腫,暗紅大衣,紫藍色勾針冷帽下露出白髮,薄薄的藍色長褲,會否覺冷﹖「不冷,這件大衣很暖。」她輕輕說。她坐在輪椅上,有別於其他老人。我們的對話只有一小時,但我相信,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叫楊鳳,清遠人士,家有一姊一妹一弟,務農,今年九十多歲,十七歲來港工作,由她的老闆帶她來到這片土地。來港後,專職幫她的老闆照顧小孩,以及小孩的小孩。工作數年後,十多歲成親,盲婚啞嫁,膝下有一子;八十歲已近,孫子有三:鳳的妹家住馬鞍山,鳳的弟尚在家鄉,姊死了,鳳的丈夫亦死了。
「身體有沒有人哪些部位會常常感到疼痛呢﹖」「有啊﹗不過腿已不能動了,右手也是一樣。」她輕輕地用左手執起右手,指甲泛黃,手指有些扭曲,那隻手,彷彿是別人的,不屬於她。手的表面皺紋滿佈,像失去綠洲的荒漠。她穿任何褲子也沒所謂了,因為她失去了感覺——體驗冷熱、疼痛的能力。
「電視好看嗎﹖」「沒甚麼特別喜歡的,不過除了看電視已經沒甚麼事可以做了。」「看護不會推妳出去散步嗎﹖」「沒有,她們很忙,八個人只有一個看護來照顧,我也很久沒有離開這裏了。」之後是短暫的靜默。她用那惟一的左手扭開那輕掩的杯蓋,單手提起重重的保溫壺,顯得有點吃力。溫熱的水冒煙,滑入喉間的同時,濺濕了她的右手,換別人也許會哇哇大叫吧。
「妳來了這裏多久﹖」「兩年了。」她接說﹕「每天由早到晚坐在這裏看電視,有時想死卻又死不了……」「想開點吧,很多人也希望更長命呢。」「嗯……」「有時妳的兒子、妹妹來探望妳也不錯吧。」如果生命中只剩下小小的四方盒子,過去兩年,現在,甚至將來,直至死為止,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生。「我就坐在這裏看電視,直至死為止。」她輕聲地嘆息。
「為甚麼妳要坐在這個角落﹖不坐其他地方﹖」我指了指其他婆婆坐的地方。「我雙腿不能動,坐在其他位置會阻礙別人,我坐在這裏就行了。」
「婆婆,妳吃橙嗎﹖」同學分派了一些橙,幾位同學把橙掰開,鮮橙香味瀰漫整個房間,令人垂涎欲滴,四周的婆婆笑瞇瞇地吃得津津有味。「我咳嗽,不能吃。」我有點兒失望,她補充說﹕「我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妳喜歡吃甚麼水果﹖」「橙……雪梨……」「嗯﹗雪梨很好吃﹗」可惜她的嘴巴只剩下血紅的顏色。「這個橙送妳吧,不能吃,嗅嗅也很香呢﹗」她會否已經忘記香橙的甜味,還有世間佳餚的味道﹖
「婆婆我們要走了。」同學都陸續地離去。「妳可以幫我把鈕子扣上嗎﹖」只有一隻手的她哀求。「要小心身體,不要涼。」我拉攏她的大衣,輕輕地把鈕子扣上。這是我最後一件能夠為她做的事,也是惟一一件我能夠為她做的事。
「我們會再來的,妳不要忘了我們喔。」誰也知道,這承諾是不會兌現的,這只是一句謊話。「好,好,路上小心。」我哭了,想到每天她都坐在那個角落,看無聊的電視節目,看窗外明媚的陽光,腐敗的軀殼承受痛楚,靜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胸口難受。
回想小時候回鄉,嬤嬤總是挽小外套,追愛跑的我,我邊跑邊大喊﹕「有鬼在追我啊!」她總是氣呼呼地把外套掛在我身上,我卻立刻扯下來。爸爸知道後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多年後的我,知錯了。
回家路上,在巴士站有三位白髮斑斑的老婆婆,站在我們前方。上車時,前兩位婆婆輕快地上車,最後一位一腳踏上了巴士上,雙手緊緊扣住門的把手,力氣不足,上不了車。過了十多秒,後腳用力一蹬,雙手一拉,終於登上了巴士。
我不知道怎樣幫助她,無能為力。
我不能再為那位婆婆做些甚麼,也許不久之後,我忘了她,她忘了我。但可能在電梯下墜之時,在鑽進被窩準備睡覺之時,在花開花落、季節轉換之時,坐在我心中那一隅的她會站起來,向我微笑,鼻子間再次嗅到鮮橙的香味。畢竟她只是一個和我相處了一小時的陌生人,卻教我難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