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鏡海雲鄉」 (三) :賞花化作蒔花人
陳建熊榮譽校長

  那夜小城風橫雨狂,仍掩不住這娛樂城市超菲(蒙地卡羅)趕美(拉斯維加斯)的璀璨,離校急步回家,相距雖祇一箭之遙,迎面卻來了盛裝妙齡女子攔路,幽幽地操著清麗的普通話,歉聲怨訴賭博輸盡,禮貌探問借錢情事。我稍遲疑於不知如何回應,她已自愧走開,輕聞唉聲嘆氣,祇見窈窕的身影,還是茫然、沌然徘徊,尋覓著另一位「善心者」。我暗自忖度:人輸掉了的,豈只金錢,還押上了全副的尊嚴。

  剛放下碗筷,拿起報紙,觸目多是驚心的新聞:賭權開放,賭場成行成市;全澳1/5勞動力流入賭場;青年荷官盜竊泥碼卅萬,一日內全數輸掉,被捕判刑;父母力勸高中學生輟學,投入賭場賺「快錢」,引教育工作者憂慮;大學生剛獲錄取,每多瞬即申請休學,非因病疾健康,只趕趁時勢,賺錢好消費;青年人消費力強勁,發薪日,鄰近賭場高級電子產品店鋪擁湧;新汽車與二手市場蓬勃,馬路上,風馳電掣,車意氣風發多少艾……然而,偶爾還聽見人們自傲、自恃:面對近半世紀娛樂博彩氛圍,我們澳門街的人,百毒不侵!

  念想這小埠的前世今生,潮拍風吹四百載,近五年從靜寂忽地活躍起來,經歷著急劇的蛻變,舊城的樸實與婉約,今已被「娛樂事業」包裝得過於耀眼眩目,滿添了霓虹的艷麗,塞擁喧嘩的群落,浮泛紙醉金迷的淺薄與失迷。濠城由平靜走至璀璨,正走在尋索那平衡人文拙樸與文明驕矜的交叉口。恬靜與素淡是生命,欲望與躁動也是生命。欲望成形容易,自此,安常守份就困難了。欲望勾發欲望,欲望以極速四周擴散,於是,唯有叫寧恬迴避,雅憩遠遠躲藏起來,讓我這有心的歸人花時間去苦苦尋覓了。成長有弔詭的矛盾。悄悄然,腦際浮泛起聖經的叮嚀:得力在乎平靜安穩,得救在乎歸回安息。

  澳門繁盛了,近郊的海島市(仔),高樓大廈櫛次比鱗,市街喧嚷起來。雖然,南歐拉丁風情與南國粵人民俗的人文氛圍,仍然結結實實地鑲嵌貼在碎石小徑的葡韻建築與樸拙古廟上。人總是念舊的。每逢時節,舊憶更來得厚實沉重。觸目處,故城風貌像微昏啡黃的舊相片,映入眼簾,總滲潤兒時舊世界的溫暖,都因它沉澱時間的魔法,顯示它歷史的厚度的緣故。對知音的故友歸人,它多有其特別的知遇對話。

  夢想與信仰相同。在不平凡的社會經濟成就裡,緬懷澳門舊日平凡日子的人文情愫。人說:美麗如膚淺 ( Beauty is but skin deep) ,內心的踏實比外表的艷麗來得重要。但,在紙醉金迷的眩暈中,誰又耐性於哲懷深致的追尋與反思?昔日的溫馨憶想,已被現代化的繁榮強暴地摧毀,難再惹人牽繫!能不望古城老醇避「賊光」?!「後現代」又稱為「不斷完善的現代」,其主要思想是「反元理念」( meta-narrative ) ,意指:科學文明並非一切:物的理性和科學的理性,永遠無法取代心的理性和情的理性。科學與信仰,物性與心性,像一枚銀幣,是人性的一體兩面,不能分割,甚至無法予以清楚界定。香港科技大學校長朱經武教授,本年初接受明報訪問時說:如果沒有文化,科學形同建築在沙漠上。人文關懷與情愫是文化、社會的靈魂。

  故城經歷著再生。新生命的誕臨,不能毫無陣痛,卻自有它期盼與翹企的興奮。風雨如晦,此刻頗有寒意。天寒需抖擻!有幸於沙士疫災之後的返歸,趁上小城生命成長的堅信洗禮,在成長歷程中接受考驗,領受老熟練達的祝福到臨前的試探。作為圍觀者,只有虔誠奉上祝願的心香,盼想故園的守望者抖擻精神,早擎旌旗、高奏凱歌。

  作為教育工作者,眼見故城樂土流變為失落園,青少年浪盪、茫失於扁平、亂離的生活中,擔掛憂懼的心情是深重的。想起李商隱感懷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餘下的日子,唯有自勉多作點栽種的功夫,卻也不無感慨:「路遙遙,無止境,千斤擔子」難肩挑。惟有虔禱:深願薪火相傳,企盼接棒人「趁青春,結隊向前行」!(錢穆:新亞書院校歌)

寫於二零零七年五月廿九日深夜濠江愛理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