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屆香港青年文學獎‧散文組
初級組散文亞軍
乾裂
6A 徐泳欣

  年尾空氣中的水分被寒冷蒸發,嘴唇龜裂,如經過蒸煮的牛奶放涼後,表面凝結出一層相對粗糙的薄膜,放得過久終於失去彈性乾裂突起形成一塊塊灰白的死皮。我試著用指甲夾住白色皮層的邊緣沿它的紋路將其逐小揭起,直至死皮只有一丁點連著嘴唇處我便毅然拉扯,經歷一剎那輕微而尖銳的撕裂刺痛,拉長的死皮依然黏住嘴唇,接洽處滲出如定格露水的血珠,我放開手,被拉得薄長的死皮如抓著懸崖邊陲的手軟弱而頑固地吊在流血的唇上。真是難堪的時刻,我想。指甲尖與指甲尖推移切割死皮,死皮掉落,我獲得最後的勝利,指甲外緣如戰士的盔甲沾了敵人的血。

  我在想,到樓下買一枝潤唇膏。進入無人的升降機。升降機門將要關上一刻,有人按了外邊的開門掣,幾個陌生人闖了進來,奇怪同住在一層但我好像從不認識他們。其中一個穿著灰黑老成西裝高度身型卻是矮瘦的男孩迎著我面靠過來,我低著頭,但我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近距離地投射在我面上,出奇地我沒有如平常面對男同學時面紅不安。二樓。升降機門開啟,他轉身出去,就在閘門保持打開與即將關上之間,我看見他回過頭來望我,是那種把西裝褸反手搭在肩上然後側臉垂下視線再回過頭來看誰的經典鏡頭,光影對比強烈的七三面最後黯然轉移視線眼望前方,閘門關上。

  地下。我步出升降機。踏出大廈大堂燈火一刻,我才察覺天色原來已經很晚了。公園的長凳好像永不寂寞,早晚有或密密麻麻或疏疏落落的老人散佈於其上。長駐在公園長凳上的老人有如鬼魅。

  今夜風大,我面前穿著風衣短褲的男人弓著背蹣跚前行,風衣被風充塞膨脹起來,他的上身因而看來圓鼓鼓很肥大,讓人很想趨前把手一下拍在他鼓起的背上,得到吹脹膠袋然後一手握著袋口一手挺直手掌用力拍下啪一聲膠袋爆破的快感。上身臃腫的男子迎著風,雙手分插兩邊褲袋趿著拖鞋前行,短褲與拖鞋之間是一雙前後交替瘦削得有如竹枝的腿,如果小露寶有褪色潦倒的一天,我想背影就是我面前這個模樣了。

  我抿著乾裂的嘴唇前行,前面的男子似乎察覺到後面有腳步聲,想擰轉頭又停住繼而側身讓我過,我便朝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超市前進,心裡盤算應該買那種味道的潤唇膏。

  少女的笑聲傳來,公園長期乾水的池塘邊的欄桿上倚著一個少女,拿著手提電話與話筒另一端的人在說笑,沒握著電話的手橫放在欄桿上,輕拍數下之後打趣伸直手臂握著欄桿整個人挨後,身體、手臂、欄桿間形成一個互為借力的三角,然後又把自己拉回欄桿,笑聲不減。這時一個拄著拐杖銀髮蓬鬆的老人在她身後經過,老人延緩已經緩慢的腳步扭轉頭看吱喳少女背轉的頭,他就像剛好站在街燈與街燈的照射範圍的分界線上,黯然無光緩緩在穿著粉紅連帽大衣的少女身後擦過又沒入黑暗。少女依然孜孜談笑,對著乾涸而藉著池邊探射燈反射著綠光的池底,向電話另一端的人嗔嬌。

  還好我隱約看見老人地上逐漸消失的影子,不然我會以為自己真的看見鬼魅。可是,老人與鬼魅,兩者之間的分野有多大?活到這個年紀也許就被賦予遊走其間的能耐。寒風襲來,嘴唇剛止血的裂縫又癢癢欲裂,我捂著嘴快步走進超市。

  把剛買回來的無味特效滋潤潤唇膏放入衣袋便作別了超市的燈光。看來被撕裂的唇經已結痂,用指尖觸摸可以感覺到唇邊特別粗糙突兀的硬塊,難怪剛才在收銀處付錢我說不用膠袋時,女收銀少有地抬頭用奇異的目光朝我的唇望了一眼。想必一定很嚇人了,我想,未來數天或許應盡量少說話,以免人們近距離瞧見我唇上彆扭的痂。

  升降機門打開,空無一人。升降機的角落有一張半濕的紛紅色傳單,我低頭湊近去看,紙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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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閘門打開,我想起了先前那個男孩回望的經典鏡頭,再比對剛才女收銀的奇異目光,七三面忽然猥瑣起來,我咬一咬唇,步出升降機,輕微撕裂的痛提示我傷口原本已經結痂了。我抿了抿嘴唇竟然感覺濕潤,看來不需要潤唇膏了。